敌人的秩序维度|毛寿龙
每一个国家似乎都有敌人。因为战争塑造了国家,国家发动战争。有战争,就有敌人。这是敌人的扩展国家秩序维度。希拉里在成为民主党总统候选人后的演讲里说:“不要让任何人告诉你我们的国家是软弱的。我们不是。不要让任何人告诉你我们没有成功的条件。我们有。……军队在前线战斗。”这里的软弱,显然是在向她所认为的美国的敌人表态,美国不会向敌人屈服,也不会让步,而是会很坚决地战斗,而且能够成功地消灭敌人。这样的扩展秩序里,不可能有扩展的市场秩序,希拉里这样抨击具有扩展商业精神行动的特朗姆: “他描绘了一幅所谓的’美国优先’的巨大图景。可是,请告诉我,特朗普到底抱持着怎样的’美国优先’思想,才使得他自己系中国产的领带,而不是科罗拉多产的;穿着墨西哥制造的西服,而不是密歇根制造的;使用产自土耳其的家具,而不是从俄亥俄订货。甚至,特朗普的画框都是从印度买的,而不是威斯康星的”。
在希拉里眼里,美国优先,就是要买美国产品,生产在美国,消费也要在美国,如果可能,最好呼吸的空气也是纯美国的。可以想象,她这么抨击特朗普的世界性消费,在她眼里,特朗普的全球化扩展秩序的行为,就是在损害美国,显然损害美国优先,就是自主美国的敌人。不过,特朗普应该可以质问她:难道中国、墨西哥、印度,都是美国的敌人吗?我估计希拉里不会直接回答这样的问题。因为这两段,她是分开说的。一个是用来表示决心的,一个是用来抨击特朗普的。虽然这两段话内涵的是扩展的国家秩序的敌对逻辑,而不是扩展的市场秩序的双赢合作逻辑。
希拉里列举的明确的敌人,当然不是中国、墨西哥和印度,她说:“从巴格达、喀布尔到尼斯、巴黎和布鲁塞尔,再到我们的圣伯纳第诺和奥兰多,我们正面对的是强硬的死敌,我们必须战胜他们。”
她这样说的时候,毫无疑问,美国的敌人是恐怖主义,尤其是伊斯兰国。她说:“我已经对打击’伊斯兰国’做好了战略部署。我们将从空中对其据点予以打击,我们将对当地地面武装人员予以支持,共同对抗“伊斯兰国”。我们将增派情报人员,以侦查并预报可能发生的恐怖袭击。我们将阻止他们在网上煽动和招募美国的年轻人。这些工作一定会耗费巨大的劳力和时间,但这一切都不会出差错——我们终将获胜。”
当然,对待敌人绝对不能依靠鲁莽的蛮力,“美国的强大不是出自于对他国的大力抨击。强大依靠的是智慧、审时度势、从容应对问题的能力和对权力严格有效的使用”。但无论如何,“一次又一次,我不得不重整旗鼓,回到战斗中去。”
美国为什么总是有敌人?为什么美国每一次总统选举,都会通篇都是敌人,都是强调要美国强大,美国要战斗?强调自己做好了准备,有领导战斗胜利的能力?
从制度角度来说,这可能与美国的总统制的设计有关。刚开始时,美国是邦联,后来经过独立战争,终于变成了美利坚合众国,但从国家整合角度来说依然是很松散的。这样的国家,需要有一个制度上的机制,来不断塑造国家。而这个制度机制,就是总统制。总统制,就是把国家的战争权力赋予一个人身上,国家的行政权甚至执法权,后来的公共服务权,也都集中在总统身上。这个总统制,可以集中美国的力量,来赢得国防的胜利,同时确保美国的统一。这个总统制非常有效,因为美国赢得了独立战争之后,还赢得了南北战争,美西战争,然后是赢得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来的朝鲜战争和越南战争虽然没有全胜,但也没有全败。后来的两次伊拉克战争,则是大获全胜。对恐怖主义,特种部队战略也非常有效,轻而易举就抓住了拉登并予以击毙。
在这进程中,美国总统制让美国的世界上的地位越来越高,在冷战期间是和苏联平分天下,而在柏林墙倒塌之后则是一国独大。但美国霸权成就的同时,也使得美国不得不在敌对的世界中生存,并在敌对的世界中,一再索求他国的尊重,以及强调美国的强大,再次强大,更加强大。似乎只有更为强大的美国,更加强大的美国,才能让美国更加安全。当然,在扩展的国家秩序的敌对逻辑中,这样做,只会让美国越来越四面楚歌。在9.11之后,布什总统强调,在这个时刻,任何不支持美国的人,任何不支持美国的国家,都将是美国的敌人。9.11给美国带来灾难,值得同情,但总统把敌人的范围一下子从敌对的人,扩大到所有不支持美国的人和国家,用中国化来说,是敌人“扩大化”的错误。
被希拉里抨击的特朗普,虽然系着中国的领带,墨西哥的西服,印度的画框,但在塑造美国的敌人方面,一点也不弱于希拉里。希拉里和特朗普的共同特点都是要美国强大,美国第一,两者只是在竞赛,谁的敌人更多,谁的敌人更加强大,谁对付敌人的手段更加多,而且更加不靠谱而已。
一个以自由、民主、法治、宪政为自豪的国家,出现了相互比赛谁的敌人更多的总统选举竞赛,这对美国来说不是福音,对世界来说也不是好事。这有种种原因,其核心原因是美国的宪法出现了问题,美国弱散时候的确需要总统制来抵御外敌,确保国家安全,但当美国越来越强大的时候,它不仅对美国国内事务是有害的,而且在国际事务上也是有害的。美国什么时候走出敌人竞赛,美国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有资格成为国际社会的领导国家,否则,在敌人竞赛中塑造出来的美国,从战斗中成长起来的美国,也将在敌对的环境中继续战斗,而永远无法承担真正的国际社会领导角色。
与此相比,我们在国际社会里看到了另外一个相反的扩展的国家秩序的友好逻辑。最为经典的例子是委员制加联邦制的瑞士。瑞士这个国家不仅国内稳定,繁荣发达,而且在国际社会上从来没有过敌人,政治家也从来不讨论任何有关敌人的话题,更没有要求他过尊重瑞士,更没有要求瑞士强大,瑞士第一,然后要战胜多少个敌人。当然政治家也没有相互指责,你穿了法国衣服,你用了美国的苹果,你还吃了中国的美食。
第二个例子是英国、西班牙和葡萄牙。这三个国家曾经是世界帝国,到处侵略扩张掠夺,但现在没有一个国家要求自己强大,要求自己第一,也没有强调英国、西班牙和葡萄牙有多少凶恶的敌人需要战胜。
第三个例子是欧洲的列强,尤其是德国。欧洲吸取二次世界大战的惨痛教训,知道国家强大、国家第一并不是什么好事,更强大的追求,只能导致战争。
这些国家的共同特点是,都有过绝对主义的时代,然后是比较虚的国家元首,女王或者象征性的总统,有一个强大的议会制,法国是例外,总统比较实在,所以法国也最集权,国内问题也最多,但其议会制也运作得非常好。
当然,更重要的一点是,这些国家都试图消除贸易壁垒。英国有英联邦自由贸易,葡萄牙、西班牙和传统殖民地国家也有很好的贸易关系。欧洲经济一体化之后不仅实行自由贸易,而且劳动力市场都实现了欧洲一体化,在公共服务领域更是全面开放,真正体现了公共的也就是开放的价值。
这些国家也有政治家的选举竞争,但几乎没有谁有更多的敌人的竞赛,也没有把国家的强大当作政治的核心价值观。当然,这些国家也都是推行市场经济、实行自由国家贸易的国家。虽然这些国家也有很多主张贸易保护主义的政治家。
这就是扩展市场秩序的友好合作逻辑,也是扩展的国家秩序的友好合作的逻辑。而从国家体制角度来说,扩展的国家秩序是是友好合作的逻辑,还是敌对对抗的逻辑,则和该国家是实行实质性的总统制,还是实行实质性的议会制(委员制)有很大的关系。
毛寿龙,中国人民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公共财政与公共政策研究所教授,公共政策研究院执行副院长,北京市海淀和詣社區發展中心理事長,北京国宏公共治理与政策研究院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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